【棋昱】New Moon(一发完)

非典型先婚后爱。宠物情人,但意思是“宠物”和“情人”。

祝大家中秋节快乐。


参考书目:《向每一个小斑点致敬》《圣经》《面纱》



01



龚子棋直到从外地出差回来,才知道家里那两位早给他安排好了相亲。他拿着他妈妈的手机翻着消息,头疼地捏捏眉心:“……妈,我能不去吗?”


“你可别想这时候开溜。”他妈妈眼睛一瞪,“你都二十八了,再不找个对象我就该把你扫地出门了。”


龚子棋哭笑不得:“妈,这几天我真的忙,马上我还得去北京出差,哪有时间相亲?万一跟人家时间对不上呢。”


“没事儿,我问过了。”他爸爸突然出现,拿过手机径直翻到最后一条消息,备注是“蔡总”,“蔡家那位正好也是这几天有时间,你明天去见见人家。”


龚子棋:……


大户人家就这点不好,连婚姻大事都得被家里安排得明明白白。



蔡家和龚家是世交,两位父亲当年是一起打拼上来的,业内都对这两家噤若寒蝉。圈子里都知道龚家小少爷长得好,又年轻有为,争相把自家千金往龚家门口送,妄图能攀上高枝。然而这位人尽皆知的龚子棋小少爷偏偏不爱美人爱江山,如果不是他一身精致的高定恐怕人人见了都会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社畜,天天加班没有工资还没有时间谈恋爱的那种。


龚子棋以前也听过蔡家小少爷的名头,据他父亲说这位小少爷比龚子棋小一岁,大学一毕业就出国读研,前几年刚回国,听说现在是某家大医院的医生。龚子棋听了这个消息心想:那他俩还真不能成,一个个天天忙得脚不沾地的,怎么谈恋爱啊。


说是这么说,第二天龚子棋还是按着约定的时间去见了蔡家那位小少爷。他俩前一晚加了微信,龚子棋刚通过好友请求就发觉这位名叫蔡程昱的小少爷从头到脚都弥漫着一股学究的气息——毕竟拿手术刀做头像的他好友列表里可能没几个。蔡程昱打字还非常严谨,每句话都要标准地运用标点符号,和说话不带标点只喜欢用空格的龚子棋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人居然比我小一岁。龚子棋对着聊天框,又开始头痛起来,脑海里开始脑补一个穿着白大褂衣衫不整戴着黑框眼镜发际线快掉到后脑勺的学究形象。这明天可怎么聊啊。



龚子棋坐在约好的西餐厅等着,即使是旁边钢琴上演奏的舒伯特小夜曲也没法让他平静下来——他们约好十一点半到,蔡程昱刚刚给他发了三条消息问他具体位置在哪儿,龚子棋觉得微信上根本没法跟这个路痴说清楚,干脆走出餐厅去等他。


蔡程昱:你出来了吗?

蔡程昱:你是穿黑色高领的那个吗?我看见你了,这就过来。


龚子棋还没来得及打几个字回复,就远远地听见有人喊他名字。龚子棋抬头,手机差点直接掉下去。


——怎么从来没人跟他讲过蔡程昱这么好看的?


等走近了,龚子棋才发现,不光好看——还有点眼熟。蔡程昱戴了副圆框眼镜,头发蓬松而整齐,一点也不像自己瞎脑补的那样发际线靠后。他的领带倒是打得很整齐,只是穿了条牛仔裤,跟上身一丝不苟的淡蓝色外套有几分不搭。


“对不起啊,我出门晚了一点。”蔡程昱说话的声音不大,却依然很清亮,“昨天我的狗把我的西装裤弄破了,只好穿了牛仔裤来,你别介意。”


“没事。”龚子棋说,他现在对蔡程昱的印象已经完全扭转了,一边帮他拉开门,一边问:“你家养的是不是萨摩耶?”


“是的——啊,你怎么知道?”蔡程昱惊讶地问,脸颊上的小痣都生动起来。


龚子棋笑了笑。


“我们之前见过,你还记得吗?”



02



等他们坐下来,点了牛排和甜点,真真正正聊起来的时候,蔡程昱才发现他们的确是见过的。那时龚子棋打扮得没今天这么正式,戴个帽子,胡子也没刮,难怪一开始他没认出来。


“那你不能怪我。”龚子棋无奈地说,“我平常忙得要命,好不容易有机会歇一下,当然懒得打扮了。”


说起来他们认识的原因有点特殊——那天龚子棋好不容易有时间过个周末,拉着他家那条叫多多的失宠已久的拉布拉多犬出门遛弯,刚走到公园,多多突然嗷地叫了一声,就朝着一个人扑了过去,吓得龚子棋赶紧死命拉绳子,好歹是把突然抽风的黑狗拉了回来。


龚子棋上赶着跟人家道歉,又问有没有吓到他。那人摇摇头,拉了拉手上的绳子,扯出身后一只雪白的萨摩耶:“不过它好像被吓到了诶。”


龚子棋看着面前的男孩蹲下去抱着萨摩耶小声安慰,莫名觉得这画面有点可爱,忍不住说:“真的不好意思,要不要赔你点什么?”


“不用了呀。”男孩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笑起来,“可乐胆子很小的,被吓到也正常。不过我就是搞不懂你家的狗狗为什么要突然扑过来呀。”


他指指多多,拉布拉多犬还很配合地“汪”了一声。龚子棋蹲下身去拍了一下它的头,很无奈地说:“……可能他想谈恋爱了。”



龚子棋最终还是请蔡程昱喝了杯奶茶,原因是多多缠着那条叫可乐的萨摩耶不愿意走,龚子棋扯了半天也没把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拉布拉多扯开。


“他好像很喜欢可乐。”男孩歪头看看多多,又低头摸摸身旁白色的萨摩耶,“诶,你想谈恋爱不?”


龚子棋“扑哧”一声笑出来:“可别,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我们多多配不上。”


蔡程昱像模像样咳了两声:“也是,我还没打算把她嫁出去呢。”


龚子棋去买奶茶的时候蔡程昱就站在店门外,一只手牵着多多,另一只手牵着可乐。萨摩耶其实并不怕生,只是怕多多,每次拉布拉多眼巴巴凑过来的时候都躲到蔡程昱身后,好像那样就能把自己毛绒绒的白色身躯藏起来似的。


多多屡次进攻失败,干脆往原地一坐,没注意到他动作,还在转圈圈的可乐砰一下就撞到了他身上,嗷地跳开了。蔡程昱赶紧拉住绳子不让可乐跑太远,一边觉得自己真是太难了,活得跟个雪橇一样,得被狗拉着走。


龚子棋出来的时候就看见蔡程昱一手扯着一只狗,像根柱子一样杵在那里,忍了半天才没当场笑出声。他咳了一声吸引蔡程昱的注意,两狗一人立刻齐刷刷抬起头向他看过来,眼神几乎一模一样。


“给你。”龚子棋把奶茶递给蔡程昱,牵过多多的绳子,“他还在试图骚扰可乐?”


蔡程昱小小地翻了个白眼。


“可乐好怕他诶,都不敢看你家多多。”


龚子棋蹲下身去教训拉布拉多:“谁教你随便吓别人小姑娘的?你怎么回事儿啊?你爷爷教你的社交礼仪都忘了是吧?”


多多低下头委屈地汪了一声,蔡程昱没忍住笑了出来:“你平常都这么训狗的吗?”


“没,我平常忙,一般都是我爸帮着遛狗。”龚子棋挠挠头,“多多不怕我,只怕我爸,你说烦不烦。”


“太惨了——还是谢谢你的奶茶啦。”蔡程昱牵起可乐转身,向他挥了挥手,可乐也非常配合地汪汪叫着,像是道别。


龚子棋站在原地,才想起来他似乎还没问男孩的名字。



03



“我就说昨天看你朋友圈发的那只狗有点眼熟。”蔡程昱手撑着下巴,突然又想到什么似的,说:“多多怎么胖了那么多?”


龚子棋切着牛排,一边无奈地耸了耸肩:“拉布拉多很容易胖,稍微多喂点就成猪了。”


蔡程昱“噗”地笑出来,眼睛都笑眯了:“……对不起,我脑补了一下这个画面。”


龚子棋:“……”


他假装严肃地说:“诶,你记得你是来跟我相亲的吗?别老关注我的狗啊。”


蔡程昱赶紧捂住嘴,摘下眼镜擦了擦蒸出来的雾气,示意他接着说。


“我倒真没想到相亲对象会是你。”龚子棋说,“那天我没问你名字,还有点后悔,没想到今天又遇到了。”


蔡程昱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


“这大概就是奇遇吧。”他说。


“我听说你是医生?”龚子棋问,“那你怎么有时间出来相亲?”


蔡程昱切牛排的手顿了顿,说:“这个……说起来有点复杂。我确实是医生,但我主要负责的是……”


他想了想,慢慢地念出那几个字:“临终关怀。”


龚子棋“啊”了一声。他听说过这个,他朋友父亲病逝前几个月就是在临终关怀医院度过的,只是在现实生活中碰到一个做这种工作的,还真是少见。他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是对的:“……会很累吗?”


蔡程昱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是讶异于他的反应,愣了几秒才回答:“其实还好。我们看护的大部分都是行将就木的老人,基本上不会有医闹或者报复什么的。我们只要负责基本治疗和看护就行了。”


“我有个朋友也是当医生的。”龚子棋沉思道,“他工作很忙,生物钟也非常不规律,所以我以为你也会这样天天忙得脚不沾地。”


“其实也会有。”蔡程昱说,“但不至于天天。很多人都说临终关怀的工作是最轻的,因为不用有万一救不回来怎么办的心理负担,但说真的……往往是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最让人痛苦。”


“我明白。”龚子棋点点头,虽然他也不知道他到底明白什么,他只是莫名感同身受,“我觉得任何医务工作者都值得敬佩。”


蔡程昱笑起来:“谢谢。”


“那你家里人不会反对你做这个工作吗?”龚子棋试探地问。他以前偶然见过蔡老先生,总觉得他不像是那种慈眉善目之人,未必会让自家儿子自由自在地生活。


蔡程昱稍稍皱了皱眉,在龚子棋准备道歉之前先一步做了解释:“没关系,你可以问。我爸不怎么管我,我当初决定出国读研的时候他也什么都没说,只是让我‘自己承担后果’。后来我当实习医生,在他面前碰上医闹的时候他也没有帮我解围,那段时间……完全是靠自己扛过来的。”


龚子棋感叹了一句:“我应该早点认识你。”


蔡程昱诧异地看了看他:“为什么?”


“没事。”龚子棋说,“我就是觉得,你这样的人,不应该受委屈。”


蔡程昱“扑哧”笑了出来:“其实没事啦。我现在过得也挺好的,如果不是因为我家里人,可能根本不会出来相亲,可乐陪着我就很好。”


龚子棋庄重地点点头表示同意:“我也是。”


“那我俩就凑合一下吧。”蔡程昱开玩笑道,“反正我不想再跟别人相亲了,太累了。”


“好啊。”龚子棋说,“反正我们俩要是一起,我爸妈会很高兴……我猜多多也会很高兴,只要可乐不害怕。”


蔡程昱说:“没事,可乐现在胆子大了,昨天居然把我西装裤都扯破了。”


“那么……”龚子棋向他伸出手,“重新认识一下?”



04



那之后他们每天几乎都会见面,除了工作忙的时候只能用微信通话,但还是每天都会聊天。多多和可乐终于通过微信视频重新见面,这一回可乐没躲开了,还试图隔着手机屏幕亲多多的鼻子,龚子棋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家这条拉布拉多浑身都冒着粉红色的泡泡。


他跟蔡程昱吐槽:“你养的是不是狐狸,我总觉得多多是中了蛊。”


蔡程昱怼回去:“你家狗还骚扰我闺女呢!”



第二次名为相亲实则躲到蔡程昱公寓里打了一下午游戏之后,龚子棋决定正式跟他父母讲这件事。那天蔡程昱没有工作,龚子棋也没有,两个人一拍即合,拿着蔡程昱从抽屉里翻出来的游戏手柄就打起了游戏。


“你真的好菜啊。”结束后龚子棋评价道,“怪不得叫蔡蔡。”


蔡程昱越过沙发垫子去敲他的头,被龚子棋抓住手腕按在沙发里挠起了痒痒。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可乐一见自己主人遇险,立刻扑了上去,差点用体重把龚子棋压死。


“你还说多多,我看你家可乐也胖了不少。”龚子棋躺在那儿慢悠悠揉可乐的脑袋,捏着可乐脸问她:“诶,你还记得我不?以前给你爸买过奶茶的?”


“你不要捏她脸!”蔡程昱也扑上去试图把可乐抢回来,“我都没捏过几次的!”



龚子棋爸爸有点惊异于才相亲两次就确定关系的速度,不过他倒是没有多怀疑,只要自家儿子找到对象就行,其余的就由他去了。而蔡程昱妈妈在听说了这件事后立刻上门拜访了龚子棋妈妈,两家人亲切会晤,讨论起了婚房和婚车甚至婚礼安排等问题,龚子棋趁机偷偷溜走去医院找蔡程昱了。


上次约会后他们来过一次这里——这是家私人开的临终关怀医院,隶属于蔡家的集团,龚子棋费了会儿工夫才说服门卫放他进去——废话,不是哪个门卫看到辆跑车嚣张地停在门外都会开门的。


护士站值班的护士大概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帅气的年轻男人走进这里,紧张得声音都拔高了几度。她说蔡医生还在工作,大概以为龚子棋是哪个病人家属,是来找蔡程昱麻烦的,赶紧给他找理由开脱。龚子棋还没说话,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子棋”。他扭头一看,果然是蔡程昱。


“你怎么来了?”


蔡程昱刚结束工作,身上的白大褂还没换下来,只来得及摘掉口罩。他头发有点乱,没戴眼镜,眼神显得十分迷茫。


“我来找你。”龚子棋说。


蔡程昱“啊”了一声,避开护士惊异的目光,拉着龚子棋去了走廊尽头的一间办公室。


“你以后直接到这儿来等我吧。”他脱下白大褂,露出里面的衬衫,有些疲惫地说,“平常这里都没什么人来的,她可能以为你是来闹事的。”


龚子棋:……

龚子棋说:“我看着那么像闹事的吗?”


蔡程昱做了个鬼脸:“那我看着像乖宝宝吗?”


龚子棋诚恳地说:“挺像的。”


“……好吧。”蔡程昱坐下来,转着椅子,“你找我干啥?”


龚子棋说:“你妈到我家来了。”


“!”蔡程昱差点从椅子上直接跳起来。


龚子棋冷静地继续说:“她想跟我妈谈谈看房子的事儿。”


“……等会儿,我有点没明白。”蔡程昱揉揉眼睛示意他慢点说,“怎么就看上房子了?什么房子?谁的房子?”


龚子棋叹了口气。


“蔡蔡,你还没弄明白吗。”他说,“婚房。我俩的。”


蔡程昱:“……”


他在桌上趴下,使劲揉了揉自己的头发:“……这进展也太快了吧!”


龚子棋走过去安慰性地揉揉他的肩膀:“没事,你就当多个室友吧,他们现在就差给我们筹备婚礼了——哦不,我估计司仪都请好了。”


蔡程昱:“……”


他抓住龚子棋的手腕轻轻晃了晃,说:“我有婚前焦虑症。”


龚子棋低头看了他一眼,说:“你觉得他们会信吗?”


蔡程昱:“……不会。”


“那不就得了。”龚子棋伸手拨了拨蔡程昱额头上的碎发,“没事,就当我们是假装结婚,我会把事情处理好的。”


他还说:“你不用怕。”



05



最后婚礼并没办成,原因是龚子棋临时被叫到国外去开会了,蔡程昱不得不在结婚后第二天就一个人留守空房——也并不算空房,可乐和多多正头靠着头躺在一起,蔡程昱看着他们总觉得自己才是吃狗粮的那个。


龚子棋早上的飞机,看时间现在应该还在飞机上,蔡程昱也就没打电话。他们总共只在这座房子里住了一晚,还是分房睡的,怎么看怎么不像刚结婚的新人。



今天本来不是蔡程昱值班,他刚打算带着多多和可乐出去散步,就接到了医院打来的电话。那头的护士说,四号床的病人可能快不行了,希望临终前再见蔡医生一面。


蔡程昱猛地一抖,差点摔掉手机。四号床是他照顾了几个月的一位老奶奶,一手带大的儿子翻脸不认人,把她丢进养老院就再也没来看过她,刚考上大学的孙子几乎都不知道这个奶奶的存在。老奶奶一直说蔡程昱长得像她从未谋面的孙子,因为她孙子小时候脸上也有这样的几颗小痣。她说这是福气的象征。


他记得自己当时握着她的手安慰她,奶奶却突然打断他,慈祥地笑起来。


“蔡蔡,你这辈子一定会很有福气的。”


他打了电话给妈妈要他帮忙照顾可乐和多多,自己叫了个出租车就赶去了医院,差点连钥匙都忘记带。



蔡程昱一进医院,护士就迎上来,着急地说:“蔡医生!你可算来了,奶奶她已经快……”


“奶奶在哪?”


“在单人病房。我们怕其他病人受刺激,临时转移了——”


“她都那样了你们还移动她?!”


护士被吓得一抖。蔡程昱意识到失态,闭眼平复了一下呼吸,低声说:“不好意思。”


他撇下护士,赶去了单人病房。病床前围了几个护士,连主任都赶了过来,一见蔡程昱,立刻给他让开位置。主任弯下身在奶奶耳边说:“奶奶,您睁开眼看看,蔡蔡来了!”


蔡程昱慢慢走过去,在奶奶病床边半跪下来,握住她干枯皱缩的手。那只手还有一点温度,可蔡程昱宁愿没有,他觉得自己的心像被那温度点燃了,烧灼的疼痛撕扯着他的胸口。


“奶奶。”他小声说,“奶奶,是我,蔡蔡。”


奶奶的手微微动了一下,似乎在确认着什么。蔡程昱更紧地握住那只手,声音颤抖着:“奶奶?您能听见我吗?”


她慢慢睁开了眼睛,却没有看着蔡程昱,而是看着头顶上的某个地方。她翕动着嘴唇,嗓音沙哑而微弱:“……没有了。”


蔡程昱屏住呼吸,等她继续说下去。奶奶仍旧盯着那个地方,仿佛看见了什么东西一样,眼神一瞬间突然充满了光亮。蔡程昱弯下身去,几乎是贴在她耳边才听清了她说的话。


“……老头子,我见到我们孙子了……他长高了,你还记得原来他学认字的时候吗……他考上大学了,还当医生了,特别好……”


“奶奶。”蔡程昱突然说,“对不起,这么多年了,连中秋节都没来看你。”


病房里其余的人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但随即明白过来。蔡程昱的声音仍然在颤抖,但已经坚定了许多:“奶奶,我特别想你。记得以前您给我讲故事吗?你说,每掉下来一颗流星——”


奶奶的眼睛亮了亮。


“……每掉下来一颗流星,地上就会有一个人死去……”


“……但是同时,地上就有一个人拥有了他的月亮。”蔡程昱低声说,“奶奶,已经没事了,没事了。爷爷……爷爷来接你来了,你看见了吗?”


奶奶微笑起来:“看见了,看见了……还是那样啊,衣服上连个补丁都不愿意打……”


“……奶奶,我会照顾好自己。”


“那就好,那就好……”


“……我会乖乖的。”


“那就好……”


蔡程昱等着她继续说下去,但是她的眼睛重新闭上了,身体一动不动。蔡程昱还握着她的手,他能感受到手心的温度正慢慢地凉下来,仪器上的图案慢慢地变成了一条直线。


他抬起头,求助似的看向站在门边的主任和护士。主任背过身去,似乎是抹了把脸,走过来轻轻拍拍蔡程昱的肩膀。


“至少,她没有觉得很痛苦。”


“我希望是这样。”蔡程昱低声说,站起身,跪久了造成的晕眩感一瞬间袭击了他的大脑,但他仍定定站着,一滴眼泪都没流。


一个护士走过来小声询问是不是需要送他回去,蔡程昱摇摇头表示不用,独自走了出去,回到了以前的四号床边。那里现在是空的,整张床都被运到了单人病房。


蔡程昱站在那里,眼神扫过那面墙,突然在墙上发现了一个小小的黑色斑点。他知道这是什么,他经常在医院粉刷不均匀的墙上发现这种东西,但这一个似乎不一样。它不像其他那些斑点一样是凸起的,且位置较低,只要躺在病床上往上稍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它是平坦的,似乎还有一点凹陷。


蔡程昱突然明白过来——四号床并不是只躺过老奶奶一位病人,以前还有很多很多。也许每一个临终的病人都曾用自己的手指触摸过这黑色的斑点,直到他们再也无法抬高手指,直到下一个病人占据这个床位。久而久之,凸起的斑点慢慢变成了平坦的墙面,就像是消散的生命一样,迟早会被岁月抹去,直到无人问津。


那个奶奶没什么遗产,她儿子到现在可能连母亲去世了都不知道,也不愿意关心。蔡程昱想,自己可能是最后一个愿意记住这个奶奶的人了。


他站在那里,忽然就流下了眼泪。


这世上有人出生,有人死去,有人结婚,有人分手。而悲欢并不相通,也许只有他会因为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普通人的逝世而流泪。



06



龚子棋刚刚开完会就收到了蔡程昱发给他的微信。他们隔着时差,他算了算发现这时候中国大概是半夜。龚子棋没来得及思考蔡程昱为什么还没睡,只看了一眼那条消息,他的心脏突然就猛地抽了一下。


蔡程昱:我今天送走了一个特别疼我的老奶奶。


龚子棋对着那条微信愣了很久,在输入框里删删改改,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他知道现在没什么话能安慰到蔡程昱——他也经历过亲人的去世,知道那种感觉,更何况蔡程昱是亲眼见证。


他转身问秘书:“会议大概还要几天结束?”


秘书被他问得一愣,立刻反应过来:“今天已经结束了主要议题了,其实后面的会议您不参加也没有关系——”


“帮我订一趟回国的航班。”龚子棋摩挲着手机,说,“明天八点钟之前我要到上海。”



蔡程昱到家的时候很晚,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屋里,怕吵醒多多和可乐,然而他一开卧室灯才发现可乐趴在自己的床边,蔡程昱一走近就立刻醒了过来。


“你怎么还不睡呀。”蔡程昱小声说,在她身边蹲下来,“多多呢?”


可乐轻轻叫了一声,领着他往外走。蔡程昱才注意到多多趴在门厅里,明明已经困得不行,却还强作出守卫的姿态。


蔡程昱走过去轻轻摸了摸拉布拉多犬的脑袋:“快睡吧。”


可乐似乎是注意到了主人的情绪低落,因此蔡程昱一回到卧室,她就悄悄跟了过来,轻轻钻进了蔡程昱怀里。蔡程昱抚摸着可乐柔软的白色皮毛,轻声问:“你今年是不是三岁了?”


“还有差不多十年。”蔡程昱说,“你还可以陪我这么久。可是你要是走了,我该怎么办呢?”


可乐安静地蹭着他的脸颊,蔡程昱低下头,偷偷地把眼泪蹭在了她的毛发上。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但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外面天已经大亮了。可乐不在身边,窗帘拉得很紧,只有一点光透进来。蔡程昱坐起身,才发现自己身上的外套被人脱了下来,整整齐齐地叠好了放在旁边的椅子上。


他打开卧室门,还没走到客厅,多多和可乐就扑了上来。蔡程昱被扑得猝不及防,差点往后摔倒,这时客厅里突然响起个熟悉的声音。


“诶,多多你别去吵他——”龚子棋手上拎着一袋吐司,走过来训斥多多,一抬头就看见了站在走廊上的蔡程昱,愣了两秒:“你醒了?”


蔡程昱答非所问:“你怎么回来了?”


“这不是收到了你的短信吗。”龚子棋解释道,“反正后面的会也不需要我,就连夜坐飞机回来了,六点钟刚到。”


蔡程昱张嘴试图说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龚子棋没注意到他的表情,继续说道:“我刚给你做早饭呢,你累那么久估计也没吃什么东西——诶?!”


蔡程昱突然冲过来,狠狠地抱住了龚子棋。龚子棋猝不及防,手上拎着的面包也被他撞掉在了地上,手足无措,愣了半天才回抱住蔡程昱。


“没关系的,啊。”龚子棋以为蔡程昱还在因为老奶奶的事情而难过,小心地安慰他,“至少你去看她了,奶奶会很高兴的。真的,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你为什么要回来啊。”蔡程昱的声音闷闷地响起来,“你为什么要因为我的一条微信就跑那么远回来啊?你为什么——”


他的话被一句抽噎堵住了。龚子棋赶紧去拍他的背,把蔡程昱又搂紧了一点。


蔡程昱的声音带了点哭腔,让人听了又忍不住想去抱他。


他说:“——你为什么让我这么喜欢你啊?”


龚子棋愣住了,手却没有松开。蔡程昱埋在他肩窝里无声地流着眼泪,他忽然就体会到了一种名叫“永恒”的感觉。


“因为我会陪着你的。”龚子棋低声说,“无论怎么样我都会陪着你。你知道吗?陨落的那些星辰都没有消失,他们成了地球上人们的月亮。”


蔡程昱突然抖了一下,龚子棋问:“怎么了?”


“那你知道吗?”他抬起头,红肿的眼睛望着龚子棋,“老奶奶很久以前就是这样对我说的,我昨天也这样对她说了……我还说,我会照顾好自己。我说,我会乖乖的。”


龚子棋重新抱住他。


“你可以哭出来的。”他说。



07



补办婚礼的时候出了点小岔子——本来担当花童一职的多多由于太过兴奋,在两位新人还没走到花路尽头时就先一步叼着花篮满场乱跑了,最后还是龚子棋妈妈出手把它抓回来的。相比之下可乐就淑女多了,安安静静地贴在蔡程昱身边,昂首挺胸地往前走,还傲娇地睨了多多一眼。


龚子棋事先跟蔡程昱说了不要哭,这本来就只是个仪式,没必要为此掉金豆豆,特别是蔡程昱一掉眼泪眼睛就容易肿,他自己看着也心疼。但当他们站在聚光灯中央拥抱亲吻的时候蔡程昱还是忍不住流了眼泪,龚子棋无奈又温柔地看着他,伸手给他擦眼泪,完全忘了自己上台前说过什么。


“不要哭啦。”他轻声说,“是开心的事情啊,蔡蔡。”



后来他们一起过中秋节,龚子棋爸爸专门把日理万机的蔡程昱爸爸也请来了,两位旧相识躲到阳台上去把酒问青天。蔡程昱妈妈做了冰皮月饼,学着过年那样包了个硬币进去,结果被龚子棋吃到了,差点把牙都硌掉,蔡程昱嘲笑了他半天。


可乐闻声而来,贴到龚子棋身上求抱抱。龚子棋一手捂着脸一手揽着萨摩耶,几乎是手足无措,更别提看到可乐抱龚子棋而吃醋的多多又扑过来咬住他裤腿,最后连人带狗一起翻进了沙发里。


蔡程昱借机过去挠他痒痒,报当年一箭之仇,两个人和两只狗闹成一团,两位妈妈看了只能叹气,顺带提醒他俩不要让狗把沙发挠坏了。


最后龚子棋成功挣脱,把可乐和多多甩到一边,两团一黑一白的毛球像从沙发边上滚了下去,蔡程昱躲开的时候直接撞进了龚子棋怀里,被直接按在了沙发上。


他吓了一跳,以为龚子棋要把他就地正法什么的,胆怯地看了眼饭桌上聊天的母亲们,虚张声势地推他:“你干嘛呀!”


“跟你做点开心的事情。”龚子棋说,然后没等蔡程昱回答,就俯下身去亲吻他。蔡程昱揪着他的衣领把他压向自己,似乎永远都不够似的,好像要完完全全严丝合缝了才算满足。他想起柏拉图的《盛宴》,又想起《圣经》里的话。



“Therefore a man leaves his father and his mother and clings his wife, and they become one flesh.”



他们在月光下亲吻,夜晚的风还在吹,母亲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阳台上传来谈话声和笑声,客厅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蔡程昱发觉老奶奶说的是对的。每掉下来一颗流星,地上就会有一个人拥有他的月亮。


而他正与他的月亮亲吻。



——END

Elliot Smith - Miss Misery


感谢阅读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希望每个人都能拥有自己的月亮🌙

评论(47)
热度(2123)
  1. 共58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丹尼·林恩 | Powered by LOFTER